一方面,風電產業逐漸回暖,一方面,大規模的棄風限電成為風電場的新常態。在我國風電的發源地——達坂城,許多開發商的風場因棄風率竟然高達70%而淪為“曬太陽工程”。產生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從烏魯木齊出發,沿連霍高速一路向東,穿過鹽湖,即可進入我國第一個風電場——達坂城電場的轄區。這里地處戈壁,鮮有綠蔭,然而印有國電、華能、中廣核等標識的風機清晰可見。目前,達坂城有“亞洲最大風場”的美稱,其裝機容量可達1500萬千瓦,超過了整個新疆其它地區的風電裝機總和。
由于受到天山山麓的南北合圍,冷空氣進入峽谷,收到山峰擠壓而加速流過形成穿堂風,使達坂城天生受到老天的眷顧——這里的年平均風速在6.4-8.1米/秒,其中,全年有6000多小時,風速維持在相對優質的3到8級范圍內。
對于風能企業來說,這些優質風資源曾經是吹來的真金白銀。上世紀80年代末,“新疆風能公司”從丹麥維斯塔斯公司引進了中國第一臺風機扎根于此。
對于中國的風電產業來說,達坂城可謂是中國風能產業的發軔之地,隨后數年,風電產業從達坂城走出新疆,走向大西北,這條產業鏈向北延伸至新疆阿勒泰,向東穿越河西走廊,直達內陸諸省。
然而,當年入駐企業似乎未曾想到,風光無限的風電的搖籃,最終淪陷為棄風限電重災區。并隨著經濟下行帶來的電力需求放緩持續惡化。一般來說,一個地區棄風限電率維持在5%以下尚屬于正常水平,機組運行時間在1600小時企業尚能保障運營。但不知從何時起,在達坂城,60%、70%的棄風比例已成這里許多風電場的運行新常態。這一切是如何產生的呢?最近,《能源》雜志記者趕赴該地,進行了一番實地調查。
棄風率超過70%成為常態
秋天本是豐收的季節,然而當《能源》記者到達達坂城的時,卻難看到豐收的喜悅。
在中節能新能源新疆公司的辦公大樓前,掛著今年指標完成狀況的柱狀圖,藍色的指標是全年發電任務,而紅色則代表已完成量,時值9月下旬已至,完成發電量尚不足一半。
換做往年,情形大不相同,中節能新能源新疆公司一位負責人來新疆10年有余,他告訴《能源》記者:“往年新疆本是不限電或少限電地區,裝下的風機就像種下了搖錢樹。但大約是4年前,突然有了棄風限電這個概念,那時達坂城的限電率大約是5%-8%,隨后,這個數字逐年遞增,第二年10%,第三年就20%,一直到今年的31%。”
電力系統業內對棄風限電率也有諸多理解,這位企業負責人所說的31%,泛指新疆整個地區不同風電場的平均值。但是,由于各個地區氣候條件、外送通道的不同,各個風場棄風限電狀況也不同。國家電網統計今年新疆地區1-8月棄風限電數據達到32%,這是新疆諸多風場廣義上的平均值,最終結果是綜合了新疆阿勒泰、羅布泊、塔城、吐魯番、哈密風區的平均狀況。
一般來說,超過70%的機組停運,往往發生在無風狀態下,然而,在中節能達坂城風電場的中控室,數據顯示每臺風機所面對的風速徘徊于8-12米/秒。對于風機來說此,8-12米/秒已經算是最佳發電條件,此時發電效益最高,但,在中控大屏上,所監測的60臺風機中,處于運行狀態的僅有不到20臺左右。這一滿載20萬千瓦裝機的風電場,發電量僅為5萬千瓦不到,棄風率超過70%。
并非只有中節能,就連實力更強的五大電力均未能避免棄風限電的厄運,記者當日走訪達坂城多家企業發現,多家企業限電達到70%左右,處于運行狀態中的機組寥寥可數。有電力企業員工介紹,即使運行中的許多風機,也是風電場的“標桿”風機。即主要用于風資源檢測的風機,這些風機在限電情況下也不會停止工作。
開發商不可承受之重
對于經濟結構單一的新疆地區來說,風電曾經是當地人眼中的驕傲,也是對外的談資。由于風電上網補貼是中央政府給撥款,對于地方政府來說不會造成任何財政壓力,發展風電,一方面拉動投資,另一方面,風電屬于清潔能源,滿足了省內不斷增長的電力需求。而且,在西電東送工程的推動下,達坂城清潔的電力被源源不斷的輸送到了華中、華南諸多省份,漸漸的,風電成為撬動經濟的引擎。
“失調發展從2005年開始,當時有規定說為保障電網安全,電網線負荷率達15%,新增項目就不上了,可是最后線符合率到30%,新項目也并未停滯。近三年,新增裝機更是每年成70%的增速在增長。”一位當地風電企業從業者告訴記者。
一位達坂城從業10年的業內人士對此感受頗深:“從2005年開始,風電產業相對來說比較計劃經濟的,當時政府很是扶持,但是近些年,政府對新能源的態度在轉變,不再是支持了,甚至有種‘綁架’的味道。”
據記者了解,在達坂城當地的電力系統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訴求。一個企業想拿到路條,需要向政府繳納一定數額的“風資源補償費”或者“生態恢復費”。這個入場費最高時達到2000萬元。但入場費概念十分模糊,有時候企業繳納了才能獲得路條,有時候在企業獲得路條后,繳納費用才能正式批復。而且獲得后兩年不開工,政府會將路條收回。而相關部門也并不會開具正規發票,只會給企業一個收據。有當地人士爆料:“這項潛規則在其它地區也普遍存在,但新疆尤為嚴重。由于沒有正規發票,國企審計通不過,這些路條費成為了電力企業的‘壞賬’。”最終形成這幾年民企拿到項目越來越多,國企拿到手越來越少的趨勢。
過去,達坂城的玩家主要是央企(包括地方國企),隨著煤炭價格的下跌,不少煤老板也轉型做了起“風電”。“我曾經在這見過一個民營企業,注冊資本才50萬元。一些有政府背景的老板,獲得路條,沒有開發能力,就將它們倒賣給需要路條的央企,一個5萬千瓦風電項目的路條甚至能賣到2000萬元,近些年,自治區政府管控很嚴,因此國企只能以控股的性質控股民企,而民企很愿意被控股,因為他們什么不做還能分紅,但對于央企來說,卻影響項目收益。”一位當地企業負責人表示。
國家發改委曾試圖挽救這一扭曲的產業,其價格司醞釀于2015年6月30日實施新的風電上網電價,將第一類、二類、三類資源區風電標桿上網電價每千瓦時降低2分錢,調整后的標桿上網電價分別為每千瓦時0.49元、0.52元和0.56元。達坂城屬于一類風資源區,但這項政策反而激發出新一輪的搶裝潮,為了搶在新的價格落地之前享受下調前的上網電價,有業內人士爆料,新疆今年上旬的搶裝規模達到500萬千瓦。
在烏魯木齊,《能源》記者采訪到了一家央企分公司的總經理,他一見到記者便大倒“苦水”。
“你不裝,政府就找別的家裝,然后把你直接拉到‘黑名單’。再想拿項目就沒那么容易了。大家發電小時數都在集體下滑,但國企之間還有競爭,為了保障你裝機比例不變,只能搶。”這位總經理無奈的表示。
由于很忙,他只給了記者一小時時間,因為接下來,他要趕去地方政府辦公室,被“約談”新項目路條相關事宜。
難以協調的產業鏈
面對無法挽回的形勢,電網公司當務之急是平衡各大發電集團的電量,使各大發電企業盡可能維持相對平衡,但這是一個不小的難題。
“你讓3個企業限電時間長,7個企業不限電,或者1個限電,9個不限電,這無法平衡,所以電網公司只能讓10個企業發電小時數都相等。”但這么做的結果,就是引發所有人的不滿。中國電力企業聯合會副秘書長歐陽昌裕告訴《能源》記者。
一些發電企業員工認為:“每個企業裝機質量,管理水平都不同,對于一些管理效益好的企業很不利。”
這使得埋藏在發電企業員工中的怨氣,時有爆發。在達坂當地的電力系統中,流傳過這樣一個故事:“某個平靜的夜晚,當人們即將就寢時,電網公司一位調度員在睡夢中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來訪者’并不陌生,他是一家央企旗下能源企業的中控室的調度員,平日里工作多有交集。開門后‘不速之客’憤怒的將一摞整理好的發電機組運行小時數‘摔’到他面前,認為電網公司對他們的有所不公。”
在風電產業鏈中,電網公司的調度和發電企業中控室就像上游和中游的“聯絡站”,關系微妙。電網公司調度員會根據線路負荷,對整個地區風電企業進行調控,用當地發電企業的話來說就是:“你是停機還是開機,都是電網調度一個電話說了算。”
一位不愿具名的風電企業工程師告訴《能源》記者:“前幾年,許多人都擠破了腦袋想往電網調度員職位上擠,但其本身并非要職,收入也不高,但是因為其工作直接觸動了上游發電企業的效益,因此,在新疆當地電力系統內,調度員是相當有地位的一份工作。直到近幾年,調度基本實現了透明化,這種現象才逐漸緩解。”
雖然同一省份,同一區域同一公司開發的項目,面對棄風限電,其境遇也有所不同。但是,對于發電企業來說,最痛苦的,莫過于真金白銀的流失。一些恰巧將項目集中布局在限電嚴重地區的企業來說,這將是一個漫長的寒冬。
救不了急的特高壓
從最早的西電東送,到最近幾年陸續上馬的數條特高壓項目??鐓^域輸電線路曾經是解決達坂地區乃至整個西北地區清潔能源消納難題和東部地區電力緊缺問題的最優方案。時至今日,外送通道仍被看做解決地區風電消納的“救命稻草”。
在2008年前后,限電的主要原因就在于通道建設的滯后,一方面,電網公司并不積極,認為風電對電網是不穩定因素,是垃圾電源。但國家《可再生能源法》規定電網公司有支持風電上網的義務。后來,電網公司無奈,在新增裝機審批時,都會捎帶一句話——不保證消納。
另一方面,是通道建設和電源建設缺乏統一的規劃。早期新疆地區是走電網優先,電源配套的思路。中國電力企業聯合會副秘書長歐陽昌裕表示:“風電場建設只用半年,但電網建設周期需要兩年左右,當時的規劃并沒有考慮這點,這導致了電網的發展滯后于風電的新增裝機。”
作為中國風電的起源地,達坂城的風電發展卻一度滯后于華北、東北的諸多風電基地。對于地方政府來說,這并不光彩。當地政府也多次受到批評。最后,一致將矛盾歸咎于電網公司,認為電網建設太慢。最后,整個新疆地區走上了靠風電反逼電網建設提速的道路。現在的哈鄭直流就是“逼”出來的成果,但這為風電產業產能過剩,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
據一位電網公司內部人士透露。“近些年,國家電網在西北地區通道建設投資每年逾100億。目前已建成和即將完工的包含五彩灣途經三塘湖至哈密的通道,將達坂城電源輸送至哈密,通過配電設施,再由哈密通過正負750和正負800千伏直流通道輸送至鄭州,除此之外,五彩灣到皖南正負1000千伏直流通道即將投運,2016年,預計從哈密北部三塘湖到成都的正負1000千伏通道將投入使用。這些通道都是‘逼’出來的,主要用于新能源消納。”
奇怪的是,當地開發商沒有人對此感到過多的興奮。一位不愿具名的企業負責人表示:“一方面,哈鄭直流正負750通道,電量斷面受‘敦魚’、‘泉魚’斷面限制,斷面穩定極限位570萬千瓦,為保障電網安全,實際只有280萬千瓦,真正用于新能源消納的通道僅在200萬千瓦上下。另一方面,這條通道途經棄風限電更為嚴重的甘肅,當地不少項目早已建成,等待通道的落地,而通道也會優先考慮已建成的項目。而甘肅當地,受酒泉至湖南特高壓工程的刺激,甘肅又在醞釀‘千瓦千萬風光基地二期項目’,新建500萬千瓦風電和150萬千瓦光電,進一步擠占通道空間。”
到了2014年下旬,情況就更為糟糕,作為經濟的“晴雨表”,經濟下行給電力行業帶來的壓力凸顯。下游疲軟的市場,成為當前風電消納的主要困局。
不久前,中電聯公布的《2015年1-7月份電力工業運行簡況》顯示,今年上旬的電力增速只有0.8%。作為達坂城風電的主要消納市場,華中地區2014年接受風電46億千瓦時,同比降低25%。而今年上旬,僅僅接受了13億千瓦時。
一般來說,達坂城與西北五省的電力調度統一由西北電網負責,但經濟下行之時,西北電網將調管權下放至省電網??刂屏丝傠娏康乃统龅耐瑫r,控制總量,外送計劃,超出的計劃不結算電費。電網公司的用意,旨在保障了電網運營安全,避免線負荷超過承載能力。
一面是有限的消納能力,另一面是爆發的搶裝潮。真正遭殃的,可能是在達坂城扎根多年的企業和員工。盡管9月剛剛跨過初秋,但一些公司的辦公樓已經人去樓空,十分凄涼。僅有所剩不多的值班員,無奈的盯著中控室屏幕上的數據,不知思索著什么。
跨省“風火置換”為何遇阻?
新疆的冬天漫長而寒冷,一般從當年10月到來年4月,氣溫最低可達零下30多度。供暖自然成了當地的頭等大事。在新疆當地供暖期一般為170天左右。
對達坂城的風電企業來說,冬天似乎并不是什么好的時節。采暖期北方風資源相對集中在夜間時段,而這時正是用電負荷的低谷時段和取暖供熱的高峰時段。為了滿足建筑取暖供熱需要,熱電聯產機組需優先運行,幾乎把電力負荷的空間全部占去了,由于毗鄰用暖大戶烏魯木齊,達坂城的風電機組被迫棄風停運。
曾有當地企業嘗試風電供暖增加消納,但效果并不理想。風電供暖和火電供暖技術路線有著嚴格的劃分?;痣姀S一般都有熱機組,產生電的同時,將熱量源源不斷的輸送至千家萬戶。而風電供暖則不同,由于風電廠只具備發電機組,需要額外建造熱鍋爐,再用風力發電去驅動熱機組的運行產生熱量,進而輸送到用戶。
此外,在《可再生能源法》的驅使下,國家曾經提出配額制,加大可再生能源并網的比重。
但配額制醞釀多年,至今仍未實施,有行業研究者猜測,在全國推行配額制,過于盲目,并未考慮各省條件,最后未能通過決策。不過,他認為,在西北五省之間小范圍進行配額試點,或許是可行辦法。
也有一些發電企業開始讓利給火電,壓縮火電小時數。這在業內被稱為“風火置換”。在不傷害火電利潤的同時促進了清潔能源的消納,但是各地政府在“保增長”的驅使下,實施起來并不順利。
不久前,華能集團試點把甘肅的風電與陜西的火電進行置換,消納甘肅風電的同時,促進陜西的節能減排,但最終遭到了陜西地方政府的反對而被擱置。
“外省發出的電賣到本省,稅收歸外省政府,本省政府憑什么同意。”一位電力行業從業者解釋道。經濟下行,各地政府都希望挽救自己省內的經濟,滋長了地方保護主義。
歐陽昌裕在接受《能源》記者采訪時建議:“跨省協調難度大,牽扯利益多,考慮如何從省內協調是當前達坂城走出困境的權宜之計。在省內,當地政府就把所有關系協調好了,如果牽扯到跨省利益,協調難度很大。”
新疆建有大量的自備電廠,由于新疆、煤炭、礦產資源豐富,自備電廠主要為了吸引投資而建。這些電廠不上網,自發自用,但主要以燃煤作為原料,造成了嚴重污染。
從相關部門獲得數據顯示,新疆自備電廠運行時間為6000小時,相比公用電廠的4700小時,還有很大的壓縮空間。有業內人士做過一筆測算:“壓縮1000小時,風電企業讓利額度達150億。”
“等外送通道已經來不及了。就算等到了,下游市場也不行了,和自備電廠風火置換雖然我們會承擔損失,總比讓所有員工放假休息好。”一位電力企業負責人呼吁道。
在西北地區的其它風電區域,并不是沒有先例,今年5月中國鋁業(601600,股吧)蘭州公司3個30萬火電機組曾拿出6億千瓦時發電量與甘肅的新能源企業做發電交易。部分新能源企業給出的報價已超過火電0.325元/千瓦時標桿電價,自備電廠自己不虧錢,反而還能增收。
“當務之急,還是政府要牽頭重視起來。”歐陽昌裕告訴《能源》記者:“棄風限電的根本問題,是過去規劃的高度不夠導致地方政府為了政績,大干快上。其實風火置換無法對棄風限電問題真正起作用。但若能把西北地區20%轉移到電力負荷區域,而不是過多集中在三北地區,這些地方的棄風問題都解決了,但這樣做的前提,是規劃的高度要站在國家層面。”
70%
在中控大屏上,所監測的60臺風機中,處于運行狀態的僅有不到20臺左右。這一滿載20萬千瓦裝機的風電場,發電量僅為5萬千瓦不到,棄風率超過70%。
面對無法挽回的形式,電網公司當務之急是平衡各大發電集團的電量,使各大發電企業盡可能維持相對平衡,但這是一個不小的難題。
跨省協調難度大,牽扯利益多,考慮如何從省內協調是當前達坂城走出困境的權宜之計。在省內,當地政府就把所有關系協調好了,如果牽扯到跨省利益,協調難度很大。
責任編輯: 李穎